在惠州書畫家的名人長廊中,稍后于張萱的又有龔章。
龔章(1637—1695),字惕恃,號含五,歸善人。其先祖為漢代“兩龔”之后,明洪武間以軍功隸惠州,自此世居鵝城,今西湖惠州賓館對面的龔屋門樓,或其所居故址。
據方志介紹:龔章生而穎異,十二歲即為諸生,號為“圣童”,清順治十七年(1660),龔章二十四歲,舉鄉試第一(即解元)?滴跏辏1673)中進士,選庶吉士。不久,授翰林檢討,成為康熙皇帝身邊一名小小的文學侍從。
大概確如方志所言,由于他“不事干謁”,竟然在翰林院被閑置了十多年,直到康熙二十六年(1687),才得到第一次外放的機會,被任命為江南鄉試的副主考。
龔章書扇。 嚴藝超翻拍
革職回鄉后沉醉山水,潛心著述
江南鄉試主考,多用詞林名士,如朱彝尊、王鴻緒、徐乾學、王士禎等都曾榮膺此任。這一次,龔章雖然擔任的是副主考,但也已見出皇帝的賞識,預示此后如無意外,他的仕途將會一片光明。
然而,恰恰就在這次鄉試中,發生了震動朝野的“康熙丁卯江南鄉試案”。此案過程頗迂回曲折,為省篇幅,不再詳述?傊,最后的結果是:“正主考米漢雯、副主考龔章,俱照不謹例革職!苯袢伺私▏凇肚宄鯉X南詩人龔章與〈澹寧堂集〉》一文論及此事,不無感慨說:“從《閱世編》的記載來看,龔章并未有任何舞弊行為,甚至連主考米漢雯那樣的過激行為也沒有發生,然而作為副主考,他終究難辭其咎!边@個革職的懲處,徹底斷送了龔章的仕途。
對于龔章的遭遇,當時“士大夫及江南人爭為扼腕不平”,有人對龔章說:你不是與主考官為閱卷事有過激烈爭論嗎,你應該上疏自白呀。龔章卻說:內部爭論,此事常有,但“既共其事,功過同之”,不應有所分別。于是,人益嘆龔章為仁厚君子。此事在清人錢澄之《送別龔含五太史還嶺南序》中有詳細記述。
龔章被革職回鄉后,“長嘯歸來筑小坡,蕭然門巷可張羅!彼罡惺缿B炎涼,整日徜徉湖畔,沉醉山水,潛心著述?滴醵拍辏1690),他領銜捐資重刻博羅人釋函可的遺著《千山剩人和尚語錄》,用行動表達了他對亦儒亦佛、能忠能孝的函可的敬重。同時也似乎在透露:此時的龔章已傾心佛學,企求從那里尋找精神的慰藉。
王煐守惠七載,為龔章幽居生活投下溫潤亮色
就在他革職還鄉的第二年四月,天津寶坻王煐出守惠州。王煐字紫詮,號子千,康熙十七年(1678)舉博學鴻儒,在朝廷參修會典期間曾與龔章共事五年。王煐守惠七載,“不以酒食聲色溺,不為美官厚祿搖,而獨孜孜拳拳為詩之是事,所至必尋游名山川,所見人士無賢與否,皆折節交歡,引與酬唱!保ㄇ遐w執信《憶雪樓詩集序》)龔章和屈大均、陳恭尹、梁佩蘭、吳韋(山帶)、王礎塵等嶺南詩人畫家,都是他寓所憶雪樓的座上客。在這一時期,龔章與王煐及其僚屬的贈和之作,現在能見到的就有二十余首,而王煐的寓惠詩中也常提及龔章,可見王煐的到來,為龔章清冷的幽居生活投下了一縷溫潤的亮色,也給清初戰后蕭條的惠州詩壇帶來生機。所以王煐被龔章稱為“風流賢太守”。
特別值得一提的是,康熙三十三年(1694),王煐發起了邀和《湖上送春》的詩歌酬唱活動,參加者有陳恭尹、吳聯(字愚長)、葉適(夢熊曾孫)、龔章等人。王煐原作見載《憶雪樓詩集》卷下,共十首。陳恭尹和詩十首見載《獨漉堂集》,龔章和葉適的十首則見載于徐旭旦的康熙《惠州西湖志》,如第三首寫道:
連天風雨動經旬,見說春歸倍愴神。豈是畏途先息駕,如同宦海早抽身。鶯因怨別啼無數,蝶為憐香舞幾巡。惱恨近來緣底事,昏頭瞥目過三春。
寫得婉轉深微,字里行間繚繞著一縷淡淡的哀怨。而約略寫于同時的《送別袁密山銀臺》,則又別具一番風貌:“身無媚骨難偕俗,家有深山可避名。歸去杜門君莫嘆,廿年同榜幾公卿!睉n憤之情以曠達語出之,愈益見其憂憤。正如他自己所言:“拋去宦情閑似水,吟來詩句逸如仙。一頭墨汁濡張草,滿架牙簽插米船!蓖砟甑凝徴戮瓦@樣寄情于詩歌書畫,活出了自我。
康熙三十四年(1695)春,龔章把自作詩稿寄送番禺黃登,供其作選編《嶺南五朝詩選》之用,孰料此稿甫達數日,龔章即病逝于家,享年五十有九,生平著作有《綱鑒捷錄》《晦齋集》等。逝后,后人為之編次了《澹寧堂集》。
清初嶺南著名詩人和書法家
龔章是清初嶺南的著名詩人和書法家。他的詩作早在康熙年間,即被多位選家收錄。如黃登《嶺南五朝詩選》收錄十一首,稱龔章“儀度謙光,文章華贍,潔廉端靜,忠孝樸誠”。劉然輯評、朱豫增輯的《詩乘》收錄二十二首,點評其詩“用律不滯,深于聲對”“情愫歷歷如對面談,絕不作一粉飾語,是謂真詩”,可謂不吝贊詞。宗元鼎的《名家詩乘》則收錄了他的近體詩二十七首,指其“溫和秀拔,在右丞、嘉州之間”。陳融論其詩,便曾感慨地說:“澹寧跬步自逍遙,詩聞幾為選客消。一入梅西居士手,新聲同泛廣陵潮!
龔章文則少見,有一篇《重刻石洞先生全集序》。此序立意高遠、行文跌宕,有一股氣勢穿行其間,開首一段論葉春及人品與文格之關系,尤為精彩:
先生以天下為己任,自諸生即講求濟世之業,比赴公車,應詔上書,灑灑三萬余言皆實可見之施行。偶一小試,回翔郎署以老,其建豎視少保(按指葉夢熊)稍不逮,而其文之足以征古人而信后世,若或過之。乃或者謂先生立行過高,負氣太盛,不能與時俯仰以取功名,不知先生之所以為先生也。
接著他大發議論,認為“天下惟砥行立節之士,其俊偉剛直之氣,彌綸磅礴,發為文章,必有一種不可磨滅之慨,溢于毫楮,如景星麗天,芒寒色正,精光四射,不可掩抑!边@一段話,實不妨視為龔章的夫子自道,它所表述的審美標準和價值判斷,無疑飽含著晚年龔章對自我的反思以及對滄桑世事的感悟。
龔章對書法的追求其實亦與詩文一樣。其七言行書扇面取法香光而猶見米家遺韻,行筆流暢,結體嫻雅,布置疏朗,透出文人的“溫和秀拔”,似應為任職翰林時期之作。而其行草詩軸則老筆縱橫、盤桓拗折、生氣郁勃,“有一種不可磨滅之慨,溢于毫楮”,當能代表其晚年成熟書風。雖然,這兩幅作品均未明署日期,但知人而論書,正如潘建國所言他是在“假借草書的狂放恣肆,宣泄著內心的抑郁與憤懣之氣”。龔章書風的流變,觀照著這位命運多舛的詩人那曲折深微的情感軌跡。
龔章行草詩軸。 嚴藝超翻拍
說到龔章書法淵源,論者多提及明末清初嶺南遺民書家彭睿瓘(號竹本)。對他的行草詩軸,林亞杰先生以為龔章“其書結體、草法,均與彭竹本相似”。(《廣東歷代書法圖錄》),陳永正先生更指其“拗折處取法彭竹本,而用筆飛騰變化之處,似更凌彭氏而上”,是“竹本派書家中最有成就”者(《嶺南書法史》)。廣州博物館藏彭氏書《七言詩二首》,第二首題為《送同人周藻思從章含五太史入都門》,可知彭睿瓘與龔章確曾有過交往,惜乎史料簡缺,二人具體關系以及其書法淵源目前尚難詳考。有意思的是,彭、龔二氏,都曾在清初嶺南書壇健筆縱橫,卻由于種種原因而埋沒草萊,幾乎成為歷史的“失蹤者”,現在竟又逐漸露出本真,走進人們的視線。天意如斯,令人感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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